在当前展览语境日益叙事化与视觉化的趋势中,胡燕茹的策展实践显得格外安静。她不急于传达概念,也不热衷符号操作,反而更在意的是:人们在进入一个展览空间后,如何开始感受。

正如她在伦敦的展览《临界预感》中所言,“不是所有的状态都能被叙述,有些情绪需要时间去出现。”这场展览也正是围绕情绪的临界状态展开:人在转变前的犹豫、未决之间的敏感、以及对未来的本能预感。她没有用明确的标语或文本引导观众,而是通过节奏性极强的空间调度:散落的灯光片段、不定时打断观众路径的表演者、偶发响起的声音干扰。这些都是她的策展语言。这种语言的根源,并不来自某种视觉理论,而来自她对身体节奏的敏感。在转向策展之前,胡燕茹长期从事舞台编导与表演制作工作。在舞蹈领域的训练让她天然地将空间视作可调度的身体场,策展对她而言,便是将原本属于时间的逻辑,转译为空间的逻辑。

她策展的另一个关键词,是“去中心”。在2025年于英国伦敦OOO展览中,她借助物本体论构建了一种非人中心的策展结构。展览强调物自身的存在,而非人类对物的解释。她邀请24位来自不同国家的艺术家,共同构造了一个没有绝对叙事线的展览空间:观众行走其间,会发现自己不再是凝视的主体,而被物与物之间的关系所包围。这不是一种哲学的炫技,而是她试图回应观看这一行为本身的惯性问题。在作品选择上,她刻意回避图像强度大的项目,转而关注那些具有停顿感的材料实验:未完成的结构、缓慢变动的装置、无法预判方向的机械作品。她希望展览空间成为一种不确定性的舞台,邀请观众在其中等待某种未定义的情绪显现。

a person examining displayed objects in a modern exhibition space

OOO展览

但真正让她与他人区别开来的,是她如何将身体经验转译为策展策略。在《动作档案》中,她首次系统地将舞蹈方法论引入展览构建:用身体动作模拟档案逻辑,用移动的节奏代替逻辑的编排。展览包括表演工作坊、情绪记录活动以及档案生成机制,尝试重新定义什么可以被记录和谁有权记录。在这里,策展甚至成为一种公共性训练,它帮助人们重构对时间、动作与记忆的自我认知。

这种结构感,源自她对编舞的长期训练。在舞蹈中,每个动作、停顿与转场都不是随意发生的,而是为某种感受被看见的状态服务。如今,她将同样的控制逻辑投射到展览之中。墙体是停顿,通道是延时,材料是触发器。她不再编排舞者,而是编排物件、空间与观众之间的感知关系。她跨文化的工作背景,也为她的策展语言注入了另一种深度。从中国到英国,她不断在不同教育体系与审美语境中转换,这让她对“非语言知识”的价值保持高度敏感。她强调身体、工艺与感官经验的知识生成力量,反对将策展简化为文本解读或视觉布景。在她看来,策展可以是一种身体性知识的唤起。因此,她的展览往往不能被轻易观看完。你必须走进去,走动,绕开,停留,被扰乱,被感动。

这类展览常常难以被一句话总结,因为它们并不直接讲述什么,而是编排一个空间,让观众自己在其中遇见、滞留、甚至犹豫。她从不把策展当作传达内容的工作,而更像是建立关系的过程:人与物、人与空间、人与自己的感受之间。在当代语义饱和、意义僵化的展览生态中,胡燕茹的策展像是一种回身之举。它提醒我们,展览不仅是表达的场所,更是身体与物、语言与感知、空间与意识之间,不断生成与再编码的现场。或者更准确地说,她从未真正离开舞台,而是将舞台延展到了展墙之间、物件之间、观者之间。策展,成了另一种形式的编舞。

(作者:刘斌)